蛇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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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樹的枝枒上頭理當冒出新綠,成長茁壯繼而開花結果。
或者說,原本應該要是的。
#2
荻生靜人端坐於落地窗前,久居陽台的家燕振翅離巢復又回返,雛鳥爭前恐後地為食物頻頻啾鳴,穿透紗簾的暖意徐徐熨貼腳背,足以令他判斷時間已過正午。
他覺得自己像那隻等待被誰馴服的狐狸。每個禮拜五,那個人會在午後前來拜訪,用他給的鑰匙登堂入室,偶爾留下共進晚餐,或者過夜。
喀噠。細微的門鎖轉動在靜謐屋內清晰入耳,門框與門板開闔之間發出鑰匙抽出的金屬碎響,來人移動腳步的動作不緊不慢,像是針對屋主本人的禮貌告知。
「抱歉,等很久了嗎?」
低沉音節柔和敲打鼓膜,靜人慣性地循聲仰首,嘴脣卻觸及一樣柔軟而溫熱的未知事物,他花了幾秒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吻,垂下方才因緊張而僵硬的頸肩。舌葉從微張脣瓣鑽進口腔,有技巧地在齦齒間徘徊,令人心神沉迷的香氣緩緩浸滲鼻喉,輕易瓦解他的防備。
平穩呼息漸趨紊亂,靜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揪緊那身肯定價值不斐的襯衫衣料,而對方順勢彎身將他收往懷中,隨之垂落的髮絲搔刮臉頰,再由指背輕輕撥開。
一度激烈的脣舌交纏轉為啄吻,對方托住他後頸的帶繭指掌修長有力,使脣分之際失卻重心的身軀得以抓回平衡。
「慢慢來。」
靜人坐定後有些不知所措,不僅是胸口怦然跳動的心臟,就連整張臉都在發燙,他無從知曉此刻的自己是怎麼樣的,懊悔失態的同時感到一陣發窘的難堪。
「那個……」
似乎知道靜人想說什麼,對方拉過一張椅子落坐,以傾身角度雙手托起他下頷,語氣耐心地提醒先前接連數次錯稱姓氏的習慣。
「叫名字就可以了。」
聞言,靜人本能地意欲扭頭閃躲,然而對方將他捧在掌心之舉使念頭流於徒勞。縱使他自始至終置身於全然無邊的黑暗之中,面前的男人竟鮮明得令人無暇顧忌其他,強硬地將一切困頓遲疑排除在外。
靜人緊抿的脣線輕啟,顫抖地傾吐那個發音優雅的名字,掩飾近乎換氣過度的姿態笨拙但誠實。
「……夌。」
回應他的,則是對方如同羊腸琴弦與音箱共鳴般的輕笑聲。
#3
鎮日餘溫隨夕陽西沉消褪,頭頂燈源發出變壓器運作的嗡鳴,於空氣間泛浮的腥澀氣味經由通風紗窗透入室內,既具冷熱相抵所致的滯悶,亦挾帶潮濕特有的異樣清爽。矛盾感知令靜人欲言又止,他放下筷箸作勢起身,位於彼端、與其音質相近的男性因而越桌發言,木頭椅腳刺耳地拖刮地面。
「哥?」
「不用緊張,我沒事。」
屬於胞弟的寬實手掌貼按肩膀,靜人拍撫那只手背予以寬慰,指腹接觸皮膚紋路間虯結的痕跡,不以肉眼也能得知必然形象猙獰且具負面象徵意義。他依稀記得對方青少年時期的俊朗面目──與他們出身極道的父親何等神似──基於某次家庭暴力造成的意外事故,當下尚能視物的雙眼如今所能描繪出的,是少年在急診室前一面哭泣、一面笑著對他說「哥哥一定會沒事的」那副模樣,然而儘管深刻,那時他的視界早已焦距模糊,目光所及遍是幢幢疊影。
當擔架床被推出手術室,身為準碩士生的靜人宣告徹底失明,總是衝動行事的弟弟卻安靜地上前,雙手包覆他為之冰冷的指尖。
生活型態的急遽改變發生於出院不久,仍在休養的靜人尚未來得及勸阻,少年以實際作為體現貫徹意志的覺悟,一聲不吭地辦妥大學的休學手續,將兄長往後的人生一肩扛起。
短短不到半年時間,靜人在聲稱投資有成的弟弟盡心安排下,從家中遷居至三房一廳並設有廚房及小陽台的公寓,在東京要收購這樣的住處所費不貲,並非沒有工作經驗的他隱約地明白那些錢來自何處,尤其他們的父親亦是如此。
「是想拿什麼嗎?我去拿。」自以為不著痕跡的青年一無所知地反握他的手溫聲詢問。
「那個……阿和,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靜人仰首朝對方聲音來處微笑。薄暮時刻的空氣提純般地瀰漫高密度水分,隨夜幕將至悄然凝結,幾乎可以想見唰然嘈響的雨滴以驚人速度打濕栽植於陽台的九重葛葉片。
「欸?」荻生和人故作驚訝,伏低身板與兄長齊肩,距離近得有如咫尺耳語,「哥終於要介紹你的女朋友給我認識囉?」
靜人幾不可察地頓了頓,而後若無其事地笑著搖頭。
「不是啦……」藉言談間吹拂而來的氣息估量位置,他一把將弟弟的臉從旁邊推開,順理成章地說道:「待會就要下雨了,幫我把衣服收進來好嗎?」
「你慢慢吃,碗筷我等下收。」
似乎是瞥了一眼窗外,和人的答覆十分乾脆,離開廚房前還不忘交代他別樣樣事必躬親。
片刻,晾掛衣物的後陽台玻璃門應聲滑開,端坐於餐桌前進食的靜人收斂微笑,面上表情便連自已也無從知曉地透露殷切無助。
他不曾拒絕胞弟的好意,也從未說穿那高於一般薪資的所得來歷,他們都有祕密,但相較為照料兄長選擇避而不談的年輕極道組員,始終在庇護之下謹守祕密從不吐實的他才是那個最狡猾的人。
#4
男人舔過的地方因體溫竄升而如蛇腹蠕行般滲透冰涼,箝制髖骨的指掌刻意揉捏臀肉,致使兩腿間埋進性器的腸徑饜婪吞吐,摻混灰琥珀的人工香脂勻抹細密薄汗,氣味別緻地沾染體表撩撥情慾。
失去視力以後,其餘感官代償似地越發敏銳,靜人無從防備地縮著肩膀任憑擺布,對方的長髮順流由肩頸沿淌胸腹勾起肌膚微妙哆嗦。
「在發抖呢。」男人敘述平淡並挾含笑意,語調像在欣賞一件令人滿意的作品,他伸手摩娑靜人下顎弧度,將吻落在脣角,「會怕嗎?」
「有一點……」
靜人心有餘悸地囁嚅,隨即為正遭親吻的耳廓揪扯床單,其來有自的畏怯換得疊上掌心十指交錯的溫存舉措。他馴順地偏首蹭往扣實指隙的手背,就著掌緣含住對方食指指節,耳邊甫聽聞深長嘆息,下一刻便因直抵前列腺的挺進而顫抖不已。
對方熟練地將靜人側過身,併攏的雙腿帶動肌肉將性徵形狀描繪細緻,因此不住收縮的腸壁令他無地自容地嗚咽,男人輕聲安撫的同時,極具技巧地搗弄使靜人的哀鳴細若蚊蚋,被動承受退離而若有所失的恍惚,在充實地填滿時推擠出情不自禁的難耐吟哦。
潤滑液體於乳膠材質磨擦內裡時哧溜作響,內壁貪圖享樂地絞緊男人深抵其中的陰莖,靜人不堪地迎合著抽送,並聽見自己瀕臨高亢的喘息。然而對方像是有意而為,每每於幾欲射精的時候放緩速度,慢條斯理地反覆簡諧律動,卻又在即將平復呼吸的鬆懈瞬間縮短時距。
在此之前缺乏經驗的靜人於其間浮沉,不時為敏感的身體虛弱呻吟,縱容男人堪稱蹂躪的過份行徑,重複著繃緊神經接著洩氣癱軟的過程。
幾經碾壓交感神經般地折磨,靜人終究忍不住低低啜泣,雙手抓握對方墊在他頸窩下的左腕,彷彿溺水之人般哀聲討饒,「拜託……」
「乖,我知道了。」
較平時沙啞的嗓音由耳後傳來,男人的鼻尖磨蹭後頸髮際,沒有獲得正面回應的他還想說些什麼,但未竟言語在頂進深處的抽插間支離破碎得不成字句。
#5
接過裝滿生活用品的購物袋,靜人尚可算是有在保持運動量的手臂微微一沉,他笑著向來人道謝,而對方僅是拘謹地表示不需要客氣後便駕駛轎車離去。
他從來沒有問那人是誰,但卻曾經在與胞弟的通話中聽過一模一樣的音調。
「那傢伙是誰啊?」
一道生疏的聲音於前冒出,才剛旋身的靜人驚得將提著的購物袋脫手而出,裡頭的東西砸在前方散落一地,其中一樣還撞上陌生人的皮鞋鞋尖。
雖然說事出有因,靜人仍下意識地先行彎身道歉,「對不起。」
對方呃地一聲,明顯伸手搔了搔後腦,似乎對自己貿然搭話的突兀作為感到懊悔。
「我幫你吧。」
說完還真的直接從他手中拿過購物袋,撿起落地的物事並一件件裝回袋裡,俐落得令靜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僵立原地,只得開口與對方進行接觸。
「那個……」
「你看不見啊。」
分明是相當失禮的應對態度,靜人卻感到自己彷彿被對方承認,原本忐忑的情緒亦不自覺地安定下來,他靦腆地道了聲謝,並從前者的對話中檢視對方的實際年齡。
應該不超過三十,他想。
對方站起身的同時,購物袋鼓脹地發出裝載飽滿的窸窣,靜人意欲上前接手,一個「好重喔,你家在樓上吧」的簡潔問句,使他推脫不能只得心懷感激、窘迫地接受來自陌生人的好意。
靜人捉著扶手緩步上樓,好奇地對身旁幫忙提拿日用品的陪同者發問。
「你住這裡嗎?」
「偶爾吧,我女朋友住樓上,六樓。」毫不介意問題是否探及隱私,購物袋在對方手中猶如裡頭空無一物,悠哉地配合靜人的速度尾隨其後,走一走卻霎時間輕咦一聲停頓腳步。
「怎麼了嗎?」靜人疑惑地止住步伐。
「你身上的味道好香喔。」對方拍拍他的手臂示意繼續上行,語調與方才無異,至少靜人聽不出絲毫端倪,「別人的嗎?」
「嗯……」未能想出所以然的靜人哼出含混鼻音。
或許是發現他的困惑,對方引導思維般地舉例:「大概是正在交往之類的對象?」
跨上公寓三樓,居於此處的靜人驀地如受天音提示般豁然開朗,腦皮層的嗅覺記憶區閃現男人周身一貫的幽雅香氣,臉頰繼而為此略微發熱地同意陌生人的說法。
「算是吧。」
#6
「跟弟弟吵架了?」
沙發上,躺枕於對方西服褲料、午寐初醒的靜人乍聽略覺意外,旋即又有些好笑,對方向來行止從容游刃有餘,此刻卻為與幼弟日常間的爭執感到沮喪,男人形象頓時自一介翩翩紳士化作對手足投注過多關心的兄長。
「是的,」男人不以為忤地應答,手指輕緩探穿髮隙,理順鋪散膝上的碎髮,溫醇聲調難得飽含無奈,「他常常覺得我多管閒事。」
靜人有心安慰,抬起手碰觸對方的臉,停留於眉骨的指腹藉由輪廓線條移至鬢邊,思及他失明後斷然參與暴力組織的胞弟,收回手時臉上不禁浮現苦笑。
「確實擔心太多會被討厭呢。」
「靜人也有個弟弟不是嗎?」垂首親吻他額角,男人的無微不至同樣發揮在察言觀色一事,輕描淡寫地講述交往以來的縝密觀察,「應該不住在這裡吧,我沒有看到他的房間。」
「嗯,不過我們不太談外面的事。」靜人翻身緊弓腰線,貓一般地舒展背脊,柔和光線令室內充斥舒適慵懶的氛圍,使他的平淡口吻格外惆悵,「畢竟我看不到嘛。」
對方單掌撈托靜人下頷,姆指摩娑一邊耳殼,似乎因為他出乎預料的埋怨噙笑。
「他真體貼。」
「只是我沒辦法管而已……」話音欲落,剛枕回原處的他面現疑惑,略經沉吟以後卻更加不解,遂仰頭朝忽地收束曖昧舉止的男人問道:「怎麼了嗎?」
「沒什麼,手機震動。」男人的手再次揉上他,如流應對答允地理所當然,看似輕而易舉地化解了諸多疑義。「還沒接就掛斷了。」
「……嗯。」
靜人溫順地依附掌心與其相吻,惴惴接受對方言不由衷的說詞。
當下他側耳聽聞的並非電磁波的振幅頻率,而是那名陌生青年踏踩皮鞋緩步上樓的悄然聲響。
#7
和人已經一個星期沒過來吃晚餐了,這是從來不曾發生的事。
他覺得不安,卻不知從何說起,也不曉得能對誰傾訴,此刻處境形同孤島,在遠離喧囂的同時亦徹底地斷絕外界連繫。
三天前,告知需要加班的弟弟在電話裡不停道歉,並且承諾很快就能繼續按時與他共進晚餐,但靜人確信事態只會更糟,因為父親也是這樣離開他們的──以鮮血為引終將以鮮血償還──他聽出對方話音中的虛弱與疲憊,為使其安心地按捺逐日擴張的恐慌,再再保證自己獨身外出時的人身安全。
在靜人兀自焦躁的同時,打從那次對方同他說謊伊始,總是主動連絡的男人也消失了足有一星期之久,正與胞弟遇事的時間點相符,這無疑令彷彿置身事外的他更加徬徨。
一片潛藏憂慮的沉寂之中,靜人突然面向玄關,他記得今天是週三,弟弟和人固定前來拜訪的日子,可是時間不對,來的人也不對。
「那個……」
「是我。」男人說,優雅得一如既往。
靜人頷首,帶著外人難以理解的釋懷神色,輕輕回握對方掬起他手心親吻的指節末稍,與其說留戀不如解釋為餞別。
「我以為你不會來。」
「原本不會。」男人拉來椅子坐下,沒有放開他的手,直至如今依舊體貼入微,「我來告訴你答案。」
靜人一時間啞然,不知道該對面前曾經交付信任的男人說些什麼,吐露第一個音節時才察覺自己的哽咽。
「你……一直都這樣嗎?」讓目標對象最親近的人成為幫兇。
而對方的答案既直白也更殘酷。
「不總是,但好用。」
「所以我弟弟他……」死了嗎?靜人想問,卻遲遲沒敢說出口,滾燙淚液沾濡眼睫。
男人以指尖輕點他的睫毛,語氣雖然惋惜,然而並不是出於抱歉。
「我很遺憾。」
聞言,靜人領悟對方來意後無聲嘆息,鬆開那只牽住自己的掌心引頸就戮。
男人確實愛他,若非那份占據心尖、微小卻真實的違和感,或許自己就會心甘情願地與之共度餘生,一無所覺地備受呵護直到死去。但對方不容許例外的出現,又或許那些就此喪命的人都是他的例外,全因這個男人所有示於人前的溫柔都只是為了獻給他的玫瑰。
#0
蛇欺枝蜿蜒而上,誘哄在認知善惡以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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