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
綴滿星辰的天幕籠罩下,遠離繁華不受光害影響的真新鎮彷彿陷入沉睡,不遠處通往常磐市的一號道路隱隱傳來小拉達夜間活動時的窸窣,一如初夏微風摩娑草葉的細微響動。 藉著清澈月光,晚歸的年輕研究員推啟門扉,抱起腳邊棕色毛球,不願驚動家人地踏入屋內,他疲憊而顯得木然的神情因留在門旁的一盞小燈略為鬆動,脣線微揚之際放輕步伐繞經長姐的房門,跨上階梯前往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卸下常磐道館館主一職後,茂毅然決然捨棄訓練師的身分,依循爺爺的道路投身神奇寶貝相關的研究領域,此舉毫不意外地引起外界一陣譁然議論,畢竟他的選擇是那麼令人費解且難以置信,但這並不妨礙被譽為天才訓練師的少年履行他的決定,像是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懷疑般地對評價充耳不聞,只是一心專注於眼前的研究,成果在幾經檢視驗證之下,茂很快成為學術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面對那些不請自來的關注與讚許,以往驕矜的少年有如洗盡鉛華,乖張性情隨探究真理而漸趨沉穩,他禮貌推卻來自各種媒體的訪問,低調地在家鄉的研究所埋首取得一項又一項踏實的成就,即是祖父大木雪成都不禁感嘆他的改變。 扭開房門門把,懷裡伊布咪叫一聲掙脫著地,奈奈美姊姊接連幾日精心梳理的毛髮蓬鬆柔軟,使牠急著將身體擠進門縫的努力看起來笨拙而嬌憨,茂則低頭直盯腳邊那道由內部透出的光線,伸手讓門板與門框間的角度得以容人出入。 亮著燈、陳設簡單的臥房裡,此時多了些不屬於茂的東西,但也說不上全然陌生──至少他熟悉物品的主人。 關都地區公認最強訓練師慣穿的背心披掛於室內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經過多次洗滌的衣料不再像最初那樣色彩飽和,從剪裁接縫的完好程度可以看出使用者的愛惜與重視,稍舊的旅用背包與繫有寶貝球的腰帶堆置在椅腳一側,由後露出屬於某隻神奇寶貝的半截鋸齒狀尾巴。 茂放輕動作避開桌椅,沒有貿然驚擾熟睡的電氣鼠,據他所知,智在馴養皮卡丘以前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光是想起總是缺乏表情的對方敘述時難得一臉的餘悸猶存,茂暗自提醒自己別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而當他換上一身家居服轉身,兩團異色毛球已經蜷在一塊呼呼大睡,情景自然得像是理應如此。 「回來了啊。」 亦處視野之間的黑髮少年渾身散發蒸騰水氣,顯然才剛使用完浴室,沾點水珠的眼睫下,比之火焰更近似寶石的赤色瞳仁折射茂的身影,端正臉孔幾不可察地淺淺微笑。 五年前,石英高原的頂上對決,對方自他手中贏得冠軍頭銜後便不知去向,全無音訊地消聲匿跡長達三年,直到正擔任道館館主的茂在常磐森林戲劇性地與之重逢,兩人中斷多時的連繫才得以延續。未能言說的思慕翻湧如潮,因風振響的林葉沙沙抖落靜謐,就像一場只允兩人見證的奇蹟。年少的他們不僅釐清自身感情,更確認了雙方的心意,長久以來的祕密終於開誠佈公,撇開競爭使然的宿敵情結,近乎水到渠成地一路相愛至今。 於此同時,智以行蹤成謎的冠軍再度現身的姿態掃蕩久未回歸的關都地區,一時間在各地訓練師圈子造成轟動,這名訓練師成為冠軍前便隻身清剿火箭隊、解決紫苑鎮的幽靈塔事件……旅途中種種事蹟早已流傳於市井,將來自真新鎮的寡言少年塑造為一方傳說。 在外人眼中,系出同鎮、閃電易位的前任冠軍大木茂能夠跟其和解,必與兩人現在所選擇的方向迥異有絕大部分的關連。沒了互相較勁的對手,他們宛若分工完善的左右腦,在各自的領域絞緊發條嵌實齒輪,平日以鄰家兼昔日敵手的摯友角色自居,偶爾回應邀約拜訪而後共宿──卻是做為彼此的戀人。 智的輕描淡寫使他略略停頓,旋即語含歉意地答覆:「嗯,一不小心就忘記注意時間……」 「不要緊。」 未完的賠罪被體諒地打斷,對方把擦拭的毛巾掛在頸肩,上前用掌心捧起茂的臉,溼潤髮絲冰涼地抵湊前額,鼻尖咫尺距離相觸蹭磨,致使繚繞吐息的曖昧氛圍油然而生。看透那雙蘊藏情愫的晶紅眼瞳,他清楚解讀其中意圖,忐忑之餘只覺得熱度由耳根延燒至後心,牽連整片背部跟著發燙。 雙手按著智的肩膀,他緊張得險些咬到舌頭,「那個、我……」 「嗯?」 低溫指腹摩娑敏感耳殼,對方提問的喉音搔刮聽覺神經,探進口腔的柔軟脣舌殷切而渴盼地交纏,無從闡明的熱烈攀爬節節脊骨,輕而易舉地將他拒絕的餘裕一點一滴蠶食殆盡。 「等一下,還沒……」 在親暱的昏眩中硬是拉開寸距,茂別開頭吸吐久違氧氣,並窘迫地拉平凌亂衣著,未竟言詞含意無非默許。 對方聞言笑出聲來,在他面露不滿之前安撫般地撥撓髮絲。 「我不在意。」 ☂ 為免驚動枕邊沉睡的棕色毛球,茂在床頭櫃上的鬧鐘發作前一刻按掉鈴聲,仰躺的視線停駐於天花板一會,少年隨即收回目光坐起身,虛掩的窗簾透露意味仲夏早晨到來的細碎光毫,明亮而理所當然地熨上他落地不久的腳板。 茂走進浴室盥洗,刷牙時表情摻挾惺忪,鏡中的那個人亦是。他木然地轉扭水龍頭漱口,順便沖洗挾有昨日疲倦的面頰,爾後對鏡略抬下頷審視儀態,行徑與智不在的每一日無異。 解開一顆顆鈕扣,少年立於穿衣鏡前脫去睡衣,裸露的腰背弧度弓線韌實,肩寬延展出成長軌跡,他換妥適宜外出的便服,舉動熟練但又陌生地扣起抽屜裡那條用來安裝寶貝球的訓練師腰帶,雖然距離上次使用相隔短暫,感覺卻好像已經度過非常長的一段時間。 除了體型嬌小的伊布,茂培育的神奇寶貝如今全寄存於研究所,憑藉旅程中相伴累積的情誼,在寶貝球裡一心一意地等待訓練師的徵召。或許是基於不合時宜的悵惘,帶著牠們在外實地勘查時,某些極為偶然的瞬間,茂會錯以為自己依然是那個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菁英訓練師,而非從事神奇寶貝遺跡考古、獨當一面的研究人員。 夜裡就眠引動的情境形同暗示,一再勾勒理想輿圖,鉅細靡遺地與現實進行交叉比對,以此質問茂內心未曾表露的猶疑,朝未來邁步的同時,是否仍舊留戀與夥伴們共同扶持的曾經。 「咪?」 遭主人揉醒的毛球於床緣舔拭睡翹的毛髮,烏黑的圓亮大眼在茂定睛注視房間桌椅時不解眨動,而陷入思索的棕髮少年忽然沒來由地自失一笑,佇立片刻後偏頭朝牠張手,選擇不對自己潛意識中過於真實的迫切想望置評。 茂抱著伊布步下階梯,鋪設滿室柔和日光的客廳窗明几淨,濃郁的紅茶香氣瀰漫屋內,悄然舒緩心神。安坐桌前端捧瓷杯的女性髮長及腰,側首時茶褐髮流如瀑垂降,一張與胞弟相仿而更為纖細的容貌懸掛婉約笑意,羽睫下的棕眸彎翹一線,面向少年柔聲道早。 「日安。」 「早。」 茂馴順地微抿脣弧應答,隨時日演化成熟的俊顏因此更具魅力。瞭解其轉變緣由的奈奈美想起少年過去無時無刻目中無人的模樣,不免少女似地咯咯輕笑,在弟弟不明所以的眼神下,雙手貼扶桌緣。 「喝點什麼嗎?」 茂抬手虛按,體貼地阻止長姊起身,把兩眼直盯食物的伊布放上桌,「我自己來就行了。」 陽光的偏斜角度將茂的身形刻畫修長,眼見他從冰箱裡拿出果汁的背影寬闊,與記憶裡殘留的父親形象重疊,奈奈美忍不住笑吟吟地道:「茂也長大了呢。」 兩姊弟年幼失怙,持有監護權的祖父卻是分身乏術的研究者,即使特意空下時間陪伴年齡尚小的他們,忙碌起來仍無暇顧及孫兒,於是奈奈美自懂事開始便姊代母職地照養幼弟,看著牙牙學語的茂慢慢地長成一個健康自信的男孩,不時跟她抱怨隔壁鄰居的獨子,但又老是纏著人家;初滿十歲就誇下海口要成為最強的訓練師,並從爺爺那裡得到了伊布後離家遠行,臨走前頻頻叮囑要記得將地圖交給同欲離開原生地的鄰家少年……答允了弟弟的奈奈美以守望的心情,目送他和伊布消失在一號道路的盡頭,對茂的關心令少女甚至沒有細思那份請託背後的成因。 自從冒險起始,茂在一次次對戰中嶄露驚人的才能,天才少年訓練師一稱不脛而走。聽聞消息的奈奈美感到安心的同時,亦在神奇寶貝美容這方面展現出眾天賦,慕名而來的人們總會提起遠遊在外的茂所打造的輝煌戰績──耀眼得足以將誰灼傷──不管是挑戰各大道館、擊倒四天王、獲得聯盟冠軍頭銜……不曾歇止的長征昭示少年稱霸了整個關都地區,在在讓她與有榮焉。 而當隔壁那家安靜靦腆的孩子登頂、以挑戰者名義贏得新任冠軍之名,接著神隱似地人間蒸發,許久沒能見面的弟弟於某日十分突然地出現在家門前、悠悠哉哉的告訴奈奈美,自己將出任常磐市道館館主時,奈奈美本以為執著於勝負的茂會一蹶不振,不料竟是乾脆地承認往日榮光已成雲煙,期間抽拔的身高幾乎可以用下頷碰觸到她的鼻梁,態度神情無不尋常地問候他相依為命的親人。 一切的一切皆有跡可循,線索末端呼之欲出的唯一解導入公式,少女在對方登門探問時印證了那份虛無飄渺的預感,並且鄭重其事地將弟弟的連絡方式交託予那人。 「說什麼啊,姊姊。」端著早餐回到桌前的茂搖頭,面目裡未褪去的稚氣依稀可見,拉開椅子坐下時例行性地告知今日行程:「對了,今天我會出一趟遠門。」 奈奈美點了點頭,柔荑撫摸用完餐後渾圓飽足的伊布,「會回來吃晚餐嗎?」 少年略一衡量,視線飄向牆上的掛鐘評估所需時間。 「嗯……會的。」 雖說是出遠門,但茂的目的地距離真新鎮其實不算太遠,只是必須越過南面海域方能到達。擔任道館館主時,他也曾好奇地在該地流連探索,在佩服人類心靈堅韌之餘,亦懾服於自然本身的雄偉力量,繼而恰巧碰上城都的聯盟冠軍。 「最近很忙吧。」長姊用的是肯定句,從小在研究人員的照顧下長大,她對研究者的工作步調及進展狀態相當熟悉。見茂頷首,奈奈美把伊布往膝上擱放,毛絨絨的小東西呼嚕呼嚕地任憑擺弄,一度舒服得翻仰肚腹。「有和智保持連絡嗎?」 話題來得出乎預料,叉起部分荷包蛋準備送進嘴裡的茂連連眨眼,不太習慣談論對方的他有些遲疑地道:「一個星期會固定通一次電子郵件,電話不一定。」 不以為意地朝弟弟投以欣然眼光,奈奈美抽起杯碟下押有異地郵戳的信封,拆開取出信紙仔細端詳,閒聊內容很快地調轉到前陣子造訪的來客身上。 「之前那兩個從城都地區來的孩子寫信來呢,青梅竹馬真好啊。」 「嗯。」 茂咀嚼間含糊應道,腦海浮現那兩名出身若葉鎮、充滿活力的少年少女。 得知這位前任道館館主不再理會他人挑戰、主要進行考察活動後,響和琴音兩人遂於與奈奈美討教如何增加夥伴親密度時,熱心地帶來城都地區的詳細地圖,並指出煙墨市的龍穴所在處,表示那裡是龍之使者一族的修練地,珍稀程度足以作為研究對象的龍神奇寶貝棲居其中,可以考慮連絡其族人渡授權取得入內資格。 ☂ 「關都冠軍前來拜訪真讓人驚訝。」 頂著一頭雀紅短髮的男人爽朗地笑,簡潔明快的作派使茂根本無從想像對方是用什麼表情和智訴說所謂的戀愛煩惱,富有正義感的性格與作為故鄉的寧靜山村無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已經不是了。」茂矜持地擺手,心中二度將對方定義為「奇裝異服的熱血斗篷男」,在渡的帶領下直驅神祠,他一面推敲這位熱血青年在族中的份量,一面若無其事地抬眼環視,「這裡就是你們的修練地嗎?」 由岩石堆砌的天然洞穴寬闊縱深,以肉眼大致目測,龍穴的大小及高度僅略遜白銀山一籌,昏暗而沉靜的空間下,深不見底的活水猶若一泓幽潭隱隱盪漾碧波,在頭頂上方反射形成微弱光源,偶爾倒映在此生活的龍神奇寶貝順流悠游的纖長身姿。 「是的,」渡點點頭,平時的凌厲目光顯得柔和,誠實且不客氣地坦言周遭環境,「雖然陰暗又潮溼,卻是誕生強大龍系神奇寶貝的所在,是值得我等自豪的祕所。」 「確實是呢。」 從考據文件中研讀過該物種生態的茂深表贊同,並凝神細看水上滑過的弧線波紋,因為非常貼近水面的關係,冒出屬於哈克龍的一截小角,尾珠形狀則清晰地閃動粼粼光澤。立於後方的渡走上前與他並肩,披風揚動再垂落的動作捲起地表細砂,探聽好友消息的口吻像邀請戰鬥一樣稀鬆平常。 「智最近還好嗎?」 提到那個人的名字,茂的心臟驟地揪緊,他扭頭語氣生硬地問:「問那傢伙幹麼?」 「做為交換,他把你告訴我了。」見對方防備心大起,情知招致誤會的渡半舉雙手以示無辜,意欲澄清的話間不乏告饒意味。 「我想這種事情……應該要讓本人知道才對。」 冠軍的理由正直又正當,使茂額角青筋連同情緒不受控制地一陣抽動。 「那個笨蛋……」 伸指輕揉太陽穴,茂按捺撥電話去教訓對方的念頭,偏首打算隨口帶過這個難以招架的提問,然而他的注意力立刻被眼前的突發事況迅捷地抓住。 對方和他在金黃市的格鬥道館有過一面之緣,但名字到底叫什麼去了…… 可能是撞見預期之外的場景,少年舉止明顯地手足無措,那頭及肩長髮顏色等同夕照,臉上的不豫毫無自覺地營造令人無法忽略的既視感,針對他身邊的渡行使沒有物理殺傷力的切實譴責。 瞥了一眼遲鈍的龍系訓練師,發現渡不知如何應對地欲言又止,茂的表情頓時從狐疑改為玩味,轉眼理解了智與其成為好友的主因。 「是你啊,銀。」懵懵懂懂墜入愛河的青年進退失據,手法拙劣地點選好感度最差的選項,「最近修練的成果怎麼樣?」 適得其反的關切使巧遇演變為最棘手的情況。 「才不用你管……嘖。」 紅髮少年倨傲地哼道,回嘴後撇開頭不欲再跟渡多說,與來人均處龍之祠外的他放出擅長衝浪的大力鱷,企圖使用密傳技能脫離現場。 做為旁觀者的茂截至目前為止未發一語,冷靜地將兩人戀愛之所以呈現單行道的緣故歸諸為你追我跑而產生的古怪迴圈──一個不明白自己該如何對待對方,另一個年輕氣盛又愛面子──研究者中斷了他的分析,為了似曾相識的尷尬情節。 他們只差有個人在後面推上一把,而茂並不介意擔當這個角色。 「他是怎麼了?」 摸不著頭腦的渡蹙起眉喃喃自語,隨即因精神過於集中,被茂自背後拍肩的力道給弄得重心不穩踉蹌了下,站定後一臉迷惑地望向他。 微妙的優越感使茂笑容促狹地兩手抱胸,以下頷朝少年離去的動線示意。 「快去追啊,冠軍。」 ☂ 時近正午,跨出家門的茂收束回想後抬頭觀望天色,早晨便開始聚攏的雲層遮蔽直曝地面的熱辣,以致戶外陽光漸微,懸浮於空中的水蒸氣因滯悶而昇華凝結,為的是在午後降下一場象徵盛夏時節的磅礡雷雨。 尾隨其主的伊布嗅聞空氣,旋即接踵而至的噴嚏讓毛髮根根豎立,毛球連忙抖動身體以驅趕那股沿鼻腔竄上的涼意,慌張情態令大木姊弟不約而同地會心一笑。 他們的默契出自親緣,加上年幼時的相扶相依,還有懂事以後的種種經歷,故而擁有旁人無法意會、用以和對方溝通的肢體語言。 茂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把猶自甩動耳朵的伊布放上肩,朝奈奈美抬了抬下巴示意,「走囉。」 「路上小心。」 沒有多做那些繁瑣的日常囑咐,她順手翻整弟弟的衣領,簡短地提醒注意自身安全,少年聞言給予正面回覆,背身前往研究所之際揮了揮手。 這個住民甚少的純白小鎮受盡造物主偏愛,歷代以來人才輩出,甚至能說是眾多頂尖訓練師的故鄉,然而近幾年來,優秀的研究者以及兩名接連坐上聯盟冠軍寶座的少年訓練師使之馳名於外,卻未曾因此失去原本與世無爭的本質,反而更加遺世獨立。 大木邸作為鎮內目前僅有的兩戶之一,不只是神奇寶貝研究權威大木博士的住所,同時也是前冠軍兼常磐道館前館主的家,鎮長集資建造、紅瓦白牆的建築風格與另一戶如出一轍,就連內部格局亦相差無幾。 循著自幼以來走了不下千遍的小路,少年行經無比熟稔的城鎮風貌,來到外觀樸素卻設備齊全的研究所。身為研究員的茂總是從這裡展開他鎮日的工作行程,端看少年背景的親族關係,可能會令人誤解他的研究成果建立在祖父的權威之下,然依事實看來,茂的付出遠較他無所作為能夠得到的要來得多。 站定於研究所前,電子自動門因感應來人而緩緩分開,維持恆溫恆溼的場合溢散涼爽空調。茂一走進便與協助祖父研究的助理問好,淺棕瞳仁掃過各項設備和堆放資料的空間,鎖定目標以後,腳步挪往寄放真新鎮訓練師們以傳送系統送回寶貝球的存取設施。 調出自己的寄存記錄瀏覽,心有旁騖的茂一個分神,不由自主地條列起他與智的不同之處,此前夢境諭示潛伏深層的私心,強烈企盼窩藏在少年體內騷動喧囂,時至今日方才得以一窺究竟。先不提訓練師時期的刻意趨避,即便是以戀人身份交往的現在,明明個性、價值觀和理想,各個方面都差異懸殊,智卻總能無條件地寬待、包容,遷就他的率性而為。 是故茂自問不想,也不願去干涉對方的追求──只因智是已然成真的、所有他以為的不可能。 揮去腦中的胡思亂想,茂提領了過去共同戰鬥的夥伴,將寶貝球一個個扣上腰際,並清點初次探勘的行前準備,嚴謹核實應要攜帶的器具,最後得出全副就緒的標準答案。 臨行前,他朝那名研究助理詢問此處所有者的去向。 「爺爺呢?」 「博士去城都地區接受廣播電台的訪問,大概要一週後才會回來。」研究員視線從手中記錄板移至牆上的月曆掛軸,將日前排定的行程予以定論。 「好,謝謝。」 茂將昨晚整理完成的研究數據放下,一把撈起在研究所內玩的自得其樂的伊布,走過隨感應自動開闔的兩片玻璃門之間。 籠罩於真新鎮上空的灰雲層疊積聚,飽含水分的空氣膨脹間熱意更甚,圍繞鎮子的蟲鳴鳥叫一時絕響,而茂和他手中的那顆毛球甫離研究所,便在沿排種植的路樹樹蔭下發現熟悉的女性身影,從身形以及樸素的穿著判斷那是智的母親,他快步上前,自對方身後拎起籃子的提把。 「花子阿姨,請讓我來提吧。」 「是茂啊。」瞧不出實際年齡的婦人目光欣喜,笑著的眉眼與智有幾分相似,她抬手抹掉額前汗珠,臉頰因高居不下的氣溫泛現紅潤,「真不好意思,謝謝你了。」 「不,別這麼說,沒什麼的。」他客氣地推辭,待對方鬆手後揣緊提籃,伊布識趣地躍足草地走在他們中間,好教飼主免於落入兩難境地。 兩人齊肩並行於全無行人的街道上,就像一對年輕的母子,花子側首看著少年日漸挺拔的肩線,在他因注視而轉頭時提議道:「茂急著出門嗎?至少讓阿姨好好泡杯茶謝謝你的幫忙。」 考量到下午的行程,茂雖然有意婉謝,但卻難以直言拒絕邀請,尤其他不能肯定花子阿姨對他們的關係是否知情,此時亦無從向誰求證。然而不論有無,必須與智的母親單獨相處一事都讓少年感到相當棘手,他思慮無果索性妥協地答應下來。 「那就打擾了。」 將提籃內的食材冷藏至冰箱,智的母親把想幫忙的他和湊熱鬧的伊布一併趕到客廳桌前坐定,無事可做的一人一獸面面相覷,最後還是茂起身說要去洗手間才被允許離開位置。 「綠茶可以嗎?」 面對略顯拘束的鄰家少年,端著兩杯茶走回客廳的花子親切地徵詢。 「啊,當然。」茂有些措手不及地頷首,他的神奇寶貝則渾然未覺主人苦惱地在榻榻米上恣意翻滾。 「那就好,原本想說你和奈奈美都喜歡紅茶的話就傷腦筋了。」家庭主婦招呼著年輕的客人,手邊不忘將杯子從端盤中放上桌,視線和少年相交時歪頭苦笑道:「智那孩子不太愛說話,儘管是這樣的小事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這點一直很讓人操心吶……」 花子所說不無道理,她的獨子寡言卻並非沒有喜怒,茂就親眼目睹過那隻驕縱的電氣鼠被對方長達十秒的凝視嚇得頰上電氣囊一整天都在漏電,理由是牠磨牙啃斷了一條穿洞繩。 那一幕帶給少年的焦躁感遠勝其他,茂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仗著對方的縱容得寸進尺,毫無自覺地踰越智的底線,也對沉默的交往對象何時會以冷漠目光投向他感到不安,更懷疑自始至終早已經被劃定於需要容忍的範圍內。 「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吧,至少被他打敗的我是這麼覺得的。」道謝著接過茶水,備感動搖的少年聲線平穩,試圖以昔日勁敵身份安排他們的情誼。 「會寂寞嗎?」 「呃……」 突如其來的問句令他不明所以地抬頭,花子回以一個了然的微笑。 「應該會的吧,在那孩子出去旅行以後我時常覺得寂寞。」不待茂回應,婦人的清秀五官揉合莫可奈何,落寞中夾帶著感同身受的愛憐。「抱歉,委屈你了。」 意識到所言為何的茂直盯對方,他放下手中釉燒的陶杯,雙掌握實成拳,坐立難安地訥訥說道:「沒有的事……」 「做為一個母親,我對他不是沒有期望。」惋惜的感嘆令茂微微一顫,未曾言明的話語心照不宣。 「對不起。」 少年將眼神別開,卻被掌心傳來的溫熱拉回。 「那孩子也這樣對我說,說他喜歡你。」花子微笑搖頭,認真而篤定地握住茂的手,手心邊緣長有操持家務而生的薄繭,是一個女性的強韌,也是母親的慈愛。「我應該要謝謝你,因為就算茂沒有接受他,那個孩子也會死心眼的喜歡著吧,那樣的話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我才要謝謝您。」茂反手托起那雙手,婦人的手在他掌中更顯嬌小,少年強忍心底翻騰的情緒,張口將點滴謝意化為實質,「真的非常謝謝。」 看著兒子說過無論如何都想要珍惜的對象,那張俊俏面孔既有歉疚又帶著如釋重負的複雜表情,花子不禁伸手擦拭少年溼潤的眼角,語調裹上鼻音地深呼了口氣。 「……哪裡的話。」 做為至親長輩,她固然可以不顧及孩子本身的意願,堅持對其而言相對輕鬆的選擇督促前行,然而不論是她與他、他與他,他們所感受到的每一種孤獨皆立基於愛,沒有人是不同的。 ☂ 茶葉的芬芳縈繞鼻腔,茂含嚥澀意帶著伊布向智的母親告別,連續數日一至午後便悶沉的天色陰鬱,四周景物色調覆上灰黑薄紗,像是呼應眼下傾吐不得的嘆息,高密度的水氣朦朧如靄,土壤和植物的氣味連袂而至,厚重雲層就快無法負荷,彷彿隨時要傾盆倒下。 懷中毛球不快地抖了抖棕毛,茂順著牠的毛流拍撫,臨走前婦人臉上流露的欣慰對他也有類似的作用。少年視線沿筆直的一號道路眺望常磐市的方向,忖度片刻決定不做物資補充,便調頭朝二十一號水道前進。 天候不佳的灰沉海面泛動微光,波浪拍打岸邊所生成的細小泡沫來回湧動,寶貝球拋投入海裡僅僅數秒,巨大而極具威壓的身形從中破水而出,猙獰面目嚇走徘徊淺灘的幾隻大鉗蟹。 茂毫不介意地讓飛揚的鹹腥水珠濺溼衣擺,彎腰以掌撐身落在那隻神奇寶貝其中一節脊線,晃盪於水波間一閃一閃的鱗片透明如寶石結晶,龍鬚在空中神似金色織線,使暴鯉龍強悍的形貌有所折衷地顯露異樣美感。 「麻煩你了,目的地紅蓮島。」茂說,神態自信一如既往。 得到指令的暴鯉龍大幅度點了點頭,隨即使用衝浪技能載著茂和伊布滴水未沾地馳騁海上。或許是天氣因素,海中的浮游生物在此處大量匯聚,沿途有不少瑪瑙水母及毒刺水母成群漂游,偶爾會有喜好水上運動的訓練師在附近海泳或浮潛,更甚者會攔截同為訓練師的旅人挑戰,而茂每每遭遇便藉著研究者的名頭脫身,不到短短一個半小時,便抵達以鮮紅礦物為當地特色的火山島嶼。 過去曾有一個城鎮、同時駐紮道館的大型島嶼如今杳無人煙,這座島上的所有建築因為一次地殼變動引起的火山噴發,完全被淹沒在滾燙的岩漿之下,而接受道館館主緊急疏散的居民及紅蓮道館均遷至鄰近的雙子島,只剩下一間重建的神奇寶貝中心孤伶伶地佇立於此。 閃避登岸時的激越水花,茂抬手收起任務暫時告一段落的暴鯉龍,瞇眼遠眺被大量霧氣模糊視野的火山稜線,含有硃砂成分的泥灰冷卻以後顏色酷似未乾涸的流質,大面積地覆蓋整座紅蓮島,如同島上本就空無一物。 他一面不無感嘆地想人們於天災之前何等微渺,一面垂首看向神奇寶貝圖鑑液晶屏幕所顯示的數字。 「看來得加緊腳步了。」得出時間不多的結論,茂將圖鑑闔上收至口袋,他這次來只是進行初次探勘,並不期待有什麼實質的進展,畢竟申請研究的項目與古代神奇寶貝復活有關,消息是三個月前從智本人口中聽說的。 受災前的紅蓮島充滿謎團。 當時,智不僅在這座島上獲得象徵擊敗該地道館的深紅徽章,也意外得知從化石中復活神奇寶貝的技術的確存在,還有人們在此鑽研過妄圖與神同高的造物行為,雖說難以判定結果是成功抑或失敗,但智確實在華藍洞窟深處看見了以古代神奇寶貝的基因改良、在人造環境中不斷被重組基因,於是質疑起自身存在價值,繼而憎恨人類的超夢。 智述說的時候十分平靜,可是身為聽者的茂光憑想像都覺得毛骨悚然,明明同是生命,卻不以情感交流達成馴養,用全然的支配意圖控制神奇寶貝,亦進一步施行創造本不應存在於世的產物,強大近乎失控的力量使牠不被自然所需,更不可能為普通人接納,此時能夠理解牠的竟非將其製造出來的人們,而是與牠擁有相似基因的「同類」。 茂為這樣的超夢感到悲哀,又可恥地為自己的處境覺得慶幸──世界遼闊但牠無處可歸,而他只要有那個人就能擁抱世界──於是,在智再次外出後不久,茂便提出和與化石相關的研究申請,就連大木博士都以為自家孫子是被尼比科學博物館中的收藏吸引,壓根沒料到會往復活古代神奇寶貝化石的方向去做瞭解。 「鐵甲暴龍,使用攀岩!」 地面系兼岩石系的鑽錐神奇寶貝自球裡一躍而出,才發出一聲渾厚的吼叫,便忠實執行指令地揹負著牠的訓練師,從岩壁底層以爪為釘,穩固地逐層往上攀爬。 ☂ 結束勘查時已經下午四點多,茂整理好採集用的器材,起身吹了聲口哨,哨音尖銳地在高地周遭盪出悠長回音,用意是喚回自己知遇多年的夥伴。 「不小心掉進去怎麼辦?」 少年板著臉蹲下身,揉弄剛從火山口邊回來的伊布,被海風吹得鬆軟的毛球討好地磨蹭他的褲管,算是回應飼主的低聲斥責。見牠一副難得出遊、興高采烈的樣子,茂原先不悅的神情跟著軟化,最後沒好氣地把外套拉鍊拉開,將伊布塞進衣料中間,像是育兒背帶裡只露出頭的幼崽。 「要下去了,別亂動。」 抓緊鐵甲暴龍堅硬的背骨,茂懷裡那一團毛仍不安分地扭動,他伸出手在鼓起的外套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還來不及確認是否有效果,一個劇烈風壓就讓外套裡的小東西安分守己,也使得差點失足的少年呼吸霎時停止,在平復以後心有餘悸地捏了把冷汗。 毛色漂亮的風速狗以與體積不符的靈巧貼伏岩壁,透著好奇的黝黑瞳仁觀察身旁正逐漸攀下火山的一人兩獸,不帶惡意地亦步亦趨尾隨,顯然方才是牠高速奔跑引動氣流形成的強烈旋風,導致他們一時險象環生。 當茂足履及地,並把夥伴收入球中時,伊布終於肯從外套探頭。 「原來是你呀。」 拄有枴杖、身穿襯衫與背心的墨鏡老人緩緩趨前撫摸他的神奇寶貝,外型類犬的風速狗喉間一陣舒適低鳴,對方才向茂笑著壓了壓頭頂的紳士帽權作招呼。 「夏伯館主。」茂一愣,為夏伯的出現表示困惑。 「出來蹓躂蹓躂。」察覺少年的不解,紅蓮道館館主爽朗地主動釋疑,這位使用炎系神奇寶貝,性格亦如火焰般明快熱情的老人饒富興味的打量茂攜帶的器具,遇上故舊似乎令其情緒高昂,「現在的生活過得還習慣嗎?」 明白對方話語所指,茂有禮地答道:「託您的福。」 夏伯挑眉,嘖嘖兩聲後拿枴杖輕輕點地,以少年為圓心繞了一圈,弄得他無所適從地呆立當場動彈不得。 「有點懷念那副鼻子翹得老高的樣子啊。」 夏伯推扶墨鏡發表結論,沒等他開口轉圜就跳往別的話題,「是來做探勘的吧?」茂驚訝的眼神使老人嘿然一笑,得意地道起陳年往事,「別看我這樣,以前也是搞研究的一把好手啊。」 理應是面帶微笑閒聊幾句的場合,茂忽然蒙受天啟地反應過來事出有因,退休一詞應用在老當益壯的夏伯身上絕非等閒,此刻不管對方是感懷過去也好,觸景傷情也罷,他緊抓著一端的線頭抽絲剝繭,試圖將另一端從虯結纏繞的線團中扯出端倪。 茂斟酌字眼,一句話說得四平八穩,「您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機密怎麼能講呢?」對方不動如山地笑道,保養得宜的八字鬍配合淡然神情好似覆上一層陰霾,冷靜而不容置疑的,脫口語調反倒像是唏噓,「不過……老人家偶爾也想認真的敘敘舊,你想聽世界上最強的神奇寶貝被創造出來的故事嗎?」 茂知道這會是個很長的故事,泰半時候人們需要解釋都只為了尋求安慰,沒有人在乎講述的一方,而一個隱忍多年不曾吐實的研究人員需要的則是適當的聆聽者,至少現在他希望他能是。 「洗耳恭聽。」 少年跟上夏伯走向研究所遺址的腳步,他如此作答的同時,一道響徹島嶼的空雷來得震耳欲聾,陰沉天色承載整片足以造就滂沱雨勢的烏黑雨雲,準備好趁此肆無忌憚地全面壓境。 ☂ 灰濁的冰涼海面上,暴鯉龍冒雨一路北進,掀起略高於平時的浪花,腥澀的風因綿綿細雨而挾帶涼意,乘坐於頭尾之間的茂懷裡偎著懼寒的伊布,人正為早先獲悉的內情微微出神。 ──想要扮演造物主的我們實在是太天真了。 夏伯那麼說的時候,整個人彷彿一瞬間大幅衰老似地垮下肩膀,背影之中的悵惘與自責難以掩飾,年輕時對實驗的狂熱和執著在晚年累積成無數歉疚,他肩負的不僅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有那條生命本應經歷的紛呈。當初,夏伯並不在意成功以外的事,實驗的順利令他狂妄自大,殊不知創造的是未曾出現於歷史中的嶄新物種。 牠瞭解如何讀取人類的思想,懂得使用能力與人類溝通,也因此理解了人類的驕傲、貪婪,以及仇恨。 直到夏伯發現事態朝無法收拾的一端傾圮,超夢與人類的關係早已無可挽回。 「都是我的錯,不該讓牠認定這就是人類全部的模樣……」 老人頹喪的情緒感染了陪伴於旁的風速狗,牠蹭往那只拄著枴杖的手吐舌輕舔,而後將一身花紋遍布的柔亮鬃毛裹住牠的主人取暖。 「夏伯館主,不要緊的。」 茂的眼睛投映夏伯給予他神奇寶貝的微笑,那畫面促使他忍不住衝動地想要說些什麼、做點什麼。對方一將視線移過來,少年就直直地迎上那道目光,知而無畏地坦言:「就像人是會變的,神奇寶貝也一樣。」 之所以抱持著既定的印象,針對那個形象取捨,在直觀的接觸以外,更是因為對外界瞭解得太少。單憑一座研究所的採樣判定所有人類,那就和每一隻伊布最終都會進化成火精靈同樣無稽,無視個體差異,只追求不可逆的定律,除此之外的可能性全部抹消──那我們又該怎麼區別並愛護彼此呢? 「怎麼了?」 棕色毛球不安的咪叫將茂從思慮中喚醒,他搔弄小東西毛茸茸的下頷,起身四望才發現海上的能見度已經低到暴鯉龍無法循原路回返,剛才行進速度慢下來是迷失方向的前兆,他們實則仍在同一片海域中打轉。 灰濛濛的海平面與天際線持平,潮水聲拍打耳膜,一個上午傾盡全力醞釀而來的驟雨沒有分毫消停的趨勢,即使是有著豐富旅行經驗的茂也不免皺起眉頭。 傍晚距離入夜不遠,要是雨稍晚會減弱那倒不成問題,怕的是越下越大,到時缺乏足夠禦寒衣物的他就會失溫受凍;倘若能夠僥倖覓得一地沙洲,他們便能稍作休息,以乾糧補充體力,待得明日放晴。 但現在不提假設,茂指揮著暴鯉龍不偏離某個方位的緩速前進,同時間費力地辨識己方目前所在的座標,打算依靠相對位置判斷他們接下來該往哪邊移動。 幸運的是,他們用不到三十分鐘的時間就發現了第一塊沙洲,面積並不大,可是二十一號水道的沙洲幾乎連成一線,依那裡為標的繼續向前的話,想必很快就能回到真新鎮,不偏不倚地趕上晚餐時間。然而,就在茂徹底鬆懈下來的前幾秒,有誰如彗星般奇蹟地來到了此地,頃刻恍若時光靜止,屏蔽周圍一切噪音,悄然無聲。 異樣的直覺使他警醒地引頸眺望,隨即為懸浮於那片純白色海砂上的光點吃驚地瞪大雙眼而忘記最原始的目的。 鋪天蓋地的灰澀之間,那樣事物散發若有似無的瑩瑩光芒,不特別明亮,不特別微弱,就像在告知你它的存在,乍看之下可能誤會那是遠方燈塔的倒影,細看便會窺見柔和光團的中央蜷著一只小小的生物,牠淺色的短小體毛覆蓋全身,以胚胎於子宮裡成長發育的姿態於其中沉睡。 無論在現實或是文獻裡,這個生物都神祕得令人屏息。 夢幻。 不願驚擾傳說中的幻之神奇寶貝,目睹其身姿的茂沒有貿然出聲,卻是著迷地注視牠的纖弱外表,並對牠為何出現在此感到相當意外。據說夢幻只在遇到擁有純潔心靈和想要與強者相見的情感的人才會現身,而他自問兩者皆非,那牠是為什麼── 「咪?」鑽出外套的伊布生生打斷這份純粹的靜謐。 那只生物睜開了眼睛。 琉璃般的碧藍雙瞳靈動地對上了茂,他感覺自己聽見對方的笑聲,就像是清脆的鈴鐺,悅耳且雀躍的,但又肯定聽覺並未接收任何關於水以外的聲響。 不可思議,他想。 接著,牠動作優雅地飛到少年面前,伸展開來的身軀嬌巧輕盈,小女孩般心有靈犀地歪頭,向少年傳達簡短的精神訊息。 啊啊,是這樣啊。 茂確定自己知道牠在這裡的原因了。 ☂ 上岸的時候暴雨幾乎停歇,一點一點形同細密絲線,經雨水洗禮的真新鎮透明而清澈,黃昏的夕陽將景色打上暖紅光暈。茂收回筋疲力盡的暴鯉龍,長時間的緊繃還未散盡,轉過頭就被一球黃色的什麼東西往胸口撲個正著。 「皮卡──!」 瞄準衣服內裡的電氣鼠飛躍,結果一衝撞上溼漉漉的棕色毛球,馬上受驚似地逃離茂的外套,而渾身溼透的伊布跟著落地,不客氣地貼身抖掉滲進毛髮的水珠,兩隻神奇寶貝在草地上鬧成一團。 茂揉了揉遭到正面撲擊的胸口,從前方遞來的一把傘將他納入遮蔽範圍之內,一連串舉動自然得毫無滯礙。 茂有很多想說的,比如早晨的夢、渡的事情、那杯綠茶、超夢和夢幻……但話到嘴邊就又吞了回去。少年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比較好,即使沒有條理,或只是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知道對方將極有耐心地一件件聽完,他也總是心虛於雙方的異質性,以及自己對智留連鎮上時日的斤斤計較。 但在看見對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都不重要了。 手持傘柄的黑髮少年見其抿脣,也不急著說話,安靜地立於一旁,樂此不疲地以行為證明對方值得。 茂的目光從傘看向那張端正卻少有表情的臉。 「為什麼在這裡?」 「等你。」 短短兩個字道盡情衷。 胸口心跳驀地加劇,識得那份情感緣由的少年屏息不語,他選擇一個與對方有關的事情起頭,垂首故作輕鬆地脫下被雨浸溼的外套掛在手臂,跨開返家的步伐。 「這次去了哪裡?」 智抬起腳步跟上他,一面不忘回答原應陳列電子郵件裡的問題。 「合眾地區,參加神奇寶貝世界錦標賽。」 做為始作俑者的茂哦了一聲,沒有多作探究,轉往研究之路的少年不再屬於訓練師系統,但更多還是來自他的心不在焉。 發現這點的智眨眨眼,伸手拉住他的衣服袖口,罕見地叫了名字,「茂。」 「啊?」 被點名的茂毫無防備地扭頭,溫熱柔軟的觸感意念單純地貼湊脣角,他上半身的肌肉頓時下意識為此一僵。 將蜻蜓點水的吻落在茂脣邊,智用鼻尖碰了碰對方的。 「我很想你。」 旅途沒能訴說的愛語終究吐露,智的困境昭然若揭。時常出遠門的少年不知為何,在過程中養成習慣,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遇到哪個熟識的人,想到某件有趣的事,就會拿手機寫訊息傳遞給遠在家鄉做研究的茂,次數頻繁得連自己都有點受不了,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對方才不欲回信聊表關心。 總有一天他會哪裡都不想去,只想待在這個人身邊吧。 「喔。」 茂的反應看似冷淡,紅透的耳根卻出賣了他,忿忿地瞪著明顯因此心情愉快的交往對象,少年不惜扭曲事實顛倒因果,把焦慮程度勘比坐在野生烈焰馬背上的會面說得雲淡風輕。 「還有,我跟你媽說了我們的事。」 「嗯……」 可惜他們都很瞭解對方,身旁的智刻意拉長音調,別有用意的沉吟被茂解讀為圖謀求證,臉色瞬間大變。 「你不准問!」茂神情兇惡地警告他,想想語末又追加一句,「誰都不准。」 「好。」 智乾脆地放棄揣測,凝視著面色通紅的茂微笑。他曉得對方總有一天會告訴自己,或許就在某個晴朗適宜小憩的午後,或許就是明天,他總能等到的。 愛是如此奢侈,心甘情願虛擲光陰。 雨珠佈滿葉片的樹叢裡,尚未長成的一窩波波探頭啁啾,撐傘行於小徑的少年們交談情境和諧而自然,沿著通往鎮裡的道路,他們正逐漸朝更遠的地方走去。 那是過去的岔路、如今的歸處,也是未來的起點。 追根究柢,是茂的小心翼翼與智從未離棄的呵護,使得分歧甚鉅的兩人有了共通的冀求。他們願意為彼此等候一個夢,無論醒時或者入睡,所聞所見都使思念越甚,進而不計付出相知相守,堆疊的情感有如雲層累積,任憑氤氳瀰漫、凝結雨水,最後滂沱而下── 愛是唯一的答案。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