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占據整座山頭的舊式建築內,實由鋼筋水泥打造而成的內部空間被切割為數個辦公區域,方便季節更迭時有冷暖氣使用,其寬闊卻幽深的木製走道向外延伸,並從玄關後改以石材鋪就,沿外牆可見用草皮劃分的停車格,做為與宅邸深處的分野。 提起公事包下車帶上門,已在此服務約有三至四年的他跨進正門,經過人員成分最為龐大、也最是複雜的外務組,走向位於辦公區域樞紐處的自家單位──怪人一等一的多,亦因如此怪事更是不曾少有──組織中忙碌值排行第二的情報組,他曾經想過除卻若非美人不得任職組長的傳聞外,是否該加上越是靠內的組別越是清閒的說法,然而只往腦海裡盤旋個兩三下,便自覺人微言輕不了了之。 在出入口前站定,他伸手旋動手把,果不其然門戶緊鎖。不必細想也能明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自己是今天……不,是這個月每天第一個到的人,上一次有人比他早到是對方前一天值夜後懶得返家,索性把手邊的事情一次完成就睡在組辦裡人事不知,距離現在已經是一個月兩個星期又五天的事情了。他相當認命地自西裝外套的口袋內掏出組辦鑰匙,插入鎖匙孔中轉開,喀嚓一下門板便應聲而啟。 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略呈低溫,運轉中的循環空調發出細微聲響,他藉著長廊的光線將加有奈米反光罩的照明開關打開,室內排列整齊的桌椅皆盡安置同事們日常舉止間遺留的蛛絲馬跡,穿行而過的他順手把身後那桌幾近觸地的駝色風衣掛妥椅背,隨後拖拉自己的椅子坐下,按下電腦主機的電源鈕,意欲完成昨日擱置的繁瑣小事。 結束業務雜項已近十點,同事們這時才陸陸續續地進入組辦,並且怡然自得地喝茶談笑,一面駕輕就熟地處理手邊剛進來或者未經過濾的資訊。 實際上就目前科技發達的程度而言,他們的工作全然可以脫離辦公室進行,以連續三年預算提撥墊底的科研組超前的技術為基礎,根本無需擔心傳達渠道遭人侵奪竊據,是以齊聚在組辦共同工作的原因極為明瞭:一是互相監視、二是避免在外遇敵受襲、三是將性命作為信用抵押,以防反間。前三均屬情報人員的職業自覺,其四卻是情報組內所有成員的共識,亦為約束這群看似專業菁英實為脫韁野馬的特異分子最主要的理由── 情報組職掌情資蒐整與訊息調派,甚至與科研組劃分晝夜聯合防範內部生變,因此監看組織一事自然不可或缺,結構錯綜複雜的偌大屋邸分布無數監視器,其中包括日本極道間無不俯首稱臣的那一位經常出沒的路線。 他無意詆毀他的同事們,但他們就像追星族般瘋狂迷戀、崇拜那位身分尊貴的先生,為之熱衷的模樣和平日自詡文明、冷靜自持的神態概無絲毫相仿,當那一位偶然出現於某一鏡頭前,總是一副閒散的眾人架起布幕及單槍只為放大影格畫面的效率簡直脊椎反射,就連同陣線的他都能確切感受到那股無異於偏執的精神壓迫。 後方對桌的男同事踏進組辦,問候道早的聲音此起彼落,那人笑著有禮地一一回應,奶糖褐短髮說明其非屬純正國人,無框眼鏡後的玫瑰金雙目熠動薄倖,俊顏神情靦腆,然抿起的脣卻彷彿似笑非笑,親切和善的外表包藏禍心,長年在國外與第三世界的某些政權或恐怖組織進行軍事交易使之輕易地維持標準體格,脫下外套裡面穿的是襯衫及背心,恰如其分地襯出肩背腰線,這位軍火掮客本名椎葉敦,先不提同事們的心態是戲謔、肯定,又或是兩者兼有,光是「戰爭狂」一稱便可詮釋他的本質。 「日安。」 椎葉彎身坐下前朝他擠擠眼,他則是微一頷首輕聲答話,繼又轉頭面對電子信箱裡開始增多的交辦事項,右手食指在滑鼠左鍵上點擊,並以排序先後逐條瀏覽且著手處理螢幕所顯示的項目。 椎葉來的時間臨近上午十一點,之後尚有幾個協助別組的同事姍姍來遲,所以就在他抬起頭想著該去替沒帶便當、也不想吃外食的同事們去食堂拿飯盒時,最前面那張屬於組長的位置上已經有人,原先交談聲充斥的辦公空間配合地壓低音量,令紙張摩擦和機器運作的細響清晰可聞。 他們的組長傳言其身具英國爵位,是個不折不扣的貴族,亞歐混血的英俊面目佐以拘謹的紳士儀態,和燈光下折映邃藍流光的近黑長髮與紺青瞳仁揉合,進而形成無往不利的獨特氣質,假使有心於上流社交圈公開這位知名藝評家的性向,必使不少女性黯然垂淚。那些人不知道的是,紳士先生除了上月夌之外還有另一個讓眾多極道避而遠之、那一位許給他的名字,或可稱代號,為其駭人聽聞的作案手法及舉棋若定的優雅給了極其相應的解釋,坐實L之名。 從CERRUTI西裝袖口探出的指掌骨節分明,正翻閱積在桌案多日的待簽文件,那份不緊不慢的從容像是與生俱來,不含半點不合時宜的矯作。L的現身讓深知一週能見到組長兩次實屬難能可貴的同事們分神探究,速度不慢的鍵盤敲打因而更加密集,隱約蓋過持續出紙的列表機。 剛放下滑鼠,從座椅上離開想要往門邊走,就有人看準時機似地叫住他,並在他上前問詢時把馬克杯朝他手裡塞,表情爽朗地強迫中獎。 「我想要咖啡,昨天太晚睡了,拜託啦。」前日深夜駕駛國際航班回返的崎原未能趕得及調整時差,造成下眼瞼抹上一層淡淡的黑眼圈。崎原的請求一向不怎麼客氣,但長久下來也習慣了對方不把他當作共事同仁的態度,畢竟之所以如此針對都是源自某次不經意稍有得罪的關係,理虧在先的他不欲拒絕,久而久之便成為常態,更讓其他原本就養尊處優的同事們紛紛見獵心喜地參與其中,不知不覺變作情報組食物鏈的最底層。 「還有這邊,我要玫瑰花茶。」高舉纖細的白皙臂膀,負責追蹤杉並區數個中小組織動向的今野臉蛋上僅帶脣蜜,單憑沾塗其脣的水嫩光澤烘托出少女般的紅潤氣色,小巧柔荑捧著瓷壺,使手腕上顯然是男朋友餽贈的珍珠手鍊滑至臂間。 赤茶美目倒映他平凡且不起眼的外貌,趣味性質遠遠大於安撫。 「可以不用這麼緊張哦?」 「呃、嗯……」 在今野的笑容下含糊囁嚅,雙手顫抖地接過易碎茶具,有著輕微女性恐懼症的他旋即逃離警報範圍,連險些打斷組長的思緒也渾然未覺,直到跨出組辦那一刻才重獲新生般鬆了口氣,心存餘悸地朝位在自組與公關組兩者中央的茶水間走去,這時腕錶的時針指向十一點四十分。 手持斟滿熱飲的器皿,他小心翼翼地藉同事出入時以腳阻止門板闔上,側身從門和門框的間隙鑽進辦公室,並將仍冒著蒸騰熱氣的杯壺分別交與指定對象,回座途中就看見坐在自己的位置後方、風衣的主人正慢條斯理地動手揭開勘比料亭食盒大小的三層便當,那張年近四旬而毫不顯老的斯文面貌雖然沒有太多變化,後腦勺某撮微翹的黑髮卻已昭告其愉快心情。 內容不出所料依然菜色豐富得眼花撩亂,前兩層擺滿各種料理,以色彩看來主次分明,最底一層則為白米飯,上頭用梅干排列出貓臉的形狀,並寫著「加油」,愛妻便當的豪華陣容一度使男同事們心生羨豔,時日一長便從訝異漸趨麻木。旁觀者眼中應由三四人分食的份量,是從事文職的古館京介每日例行的午餐,在同行裡被稱為「魔術師」的男人似是因應其消耗,食量大得驚人,削瘦的身形自肩幅寬度依稀可辨。 「忘了去食堂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的分你一點。」 按著椅背就要坐下的他意外地扭頭望去,拿手機開啟照相功能拍攝妻子傑作的古館漫不經心地看著屏幕對焦,度數不深的眼鏡銀邊閃爍日光燈特有的青白色澤。 對方的資歷比在場的每個人都要深,即使組長也不例外,打從他入組以來就一天打魚兩天曬網地不時照顧這個不成器的後輩,指點情報人員該注意的微末細節,並且把他的位置調至身後,免去頻繁遭他人使喚的命運,極為偶爾的時候會刻薄地嘲笑奉那一位如若神明的他們,有部分人暗自將其視作情報組內唯一僅有的叛徒──古館曾說同事們是上樑不正下樑歪──言語間竟把L也包含在內。 不待答覆,古館把一小部分的飯菜撥進他桌上拿來裝早餐的保鮮盒中,接著把辦公椅旋回打開監視系統的筆電前,甫回神的他剛要道謝,緊盯螢幕動筷進食的對方忽地輕咦一聲。 動靜極小,卻足以讓本應專注於業務的情報組組員們豎耳傾聽。對那一位嗤之以鼻的古館撇除這點令人遺憾的缺陷外無疑十分上道,代簽假單的慷慨果斷不提,帶頭找樂子或和眾人分享那一位出沒的珍貴鏡頭時而有之,而所有人期待的無非如是。 而事件的觸發人凝視屏幕沉吟片刻,隨即面色歸於平淡,鬆開按壓方向鍵的手指搔搔頭,將咬一半的太卷送進嘴裡,表現得頗是愛理不理,似乎已釐清畫面中的異狀。他好奇地趁隙偷覷一眼,雖未目睹那一位的尊容,仍有幸窺見只對代號開放的宿舍格局,叼著筷子的他不由做賊心虛地轉頭面朝全是工作佇列的視窗,知足地開始進食。 對桌的椎葉收到週遭同事的目光催促,頷首後掠過筆電與之接洽,「古館,怎麼了嗎?」 古館稍稍往後挪動辦公椅,座椅被推擠的他回首便見男人倒映於屏幕的臉浮現微妙笑容復又消斂,情知這位惹事生非的能耐和年資成正比,擔任組內廉價勞工的他如坐針氈,生怕僅僅是在其身後也能飛來橫禍。 「今天有人看到K嗎?」不置可否地伸了伸懶腰,古館沒有刻意降低話音,毫不避諱他們亦是那一位兄長的英俊上司,逕直與聽聞關鍵字眼便騷動起來的同事們探詢,「我需要他目前的位置。」 一時間無人應答,取而代之的是切換監視影格的操作,往常各自為政的他們出奇地團結一致,集體狂熱的氛圍活像身處在什麼邪教團體的大本營。 「找到了!在PJ-18。」綽號小萌的二條率先報捷,她所負責的部分是那一位平日並不涉足的醫務組,眼下會在那裡確實反常,證明古館的要求絕非心血來潮,而是另有目的。 眾人議論之際,他不安地併膝張望,視線屢屢掃向端坐於組長辦公桌前的L,戰戰兢兢地意圖從那張慣常帶笑的臉上分辨喜怒。L對其弟、也就是那一位的偏執眾所周知,倘若冒犯了那一位,不論有心無意均一視同仁地行使極端報復,手段血腥殘酷迥異於尋常優雅的紳士形象,寧可錯殺亦不放過。 但L卻縱容古館發洩過剩的惡意,視而不見組員們近乎造反的行為,或可稱之為無動於衷,就算現在仍是置若罔聞地將簽妥的文件放入核可的資料盒,不受任何外部因素干擾。 和他同時收回目光的古館微笑弧度堪稱可疑。 「架單槍,把布幕放下來。」指揮椎葉和位於前方的一夕備妥放映器材、安好銜接屏幕,古館拍拍他的肩示意,「西條。」 長期配合流程的他點點頭,拿出抽屜裡的音源線,起身上前連接二條的電腦及音響,並將聲量調至可供整間組辦聽清的大小。確認能夠使用以後,返至座位依言打開視訊的他來不及發問便被對方的突然離席弄得一陣愕然,其他人同樣用詫異的表情朝這個方位聚焦。 「我有接近K的特許嘛。」古館招搖般不以為意地擺手,輕輕一帶便將所有人充滿譴責的眼神全都留在門內。 外顯容貌與時下大學生無異、實為關東極道組織之首的青年坐落緣側一角,因風吹拂揚起的榛髮在午後光毫下折映如同燙金般的色澤,纖長睫毛隨視線翩然撣落陰影,那對琥珀瞳仁於焉流轉,使之閃爍近乎逢魔時刻湖泊盪漾的澈然碎光。 鏡頭的高規格支援使畫面的解析度等同纖毫畢現,將那一位的鶴立雞群的美貌以數據的方式如實紀錄,存檔於情報組每台電腦的硬碟中。值得一提的是,青年俊美的臉不同以往面無表情,而是貨真價實的困擾,眉心緊蹙地將視角與遠處山水庭石持平,好像是正為什麼事情感到為難,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讓在座的情報組組員瞠睜雙眼──他們從未見過那一位苦惱的神情。 更多時候,那一位全智全能、目空一切,無論愛憎生死皆然,得天獨厚受盡偏寵,姿態凌駕眾生外表卻證其為人,致使敬畏的臣服,猜忌的終將告死。浮想之間,影格內的參與者悄然增加,看清何人後頓時招來一片噓聲,他縮了下肩膀後定睛,古館不知何時越過醫務組跨至簷廊,立於青年身旁。 京介。那一位口吻親暱地仰頸望向垂首以視的古館,男人揉揉那顆頭並在旁邊盤腿坐下,景色像是安排好似地和諧,唯獨懶散的表情極不適切。你幹麼了。古館的問法並不高明,甚至是拙劣得可以。哦,沒有啦。從古館出現以後,那一位的坐姿由前傾改為抱膝,透露對於這位年長者的依戀。還算懂得解讀肢體動作含意的他眨眼,故作無知地躲開同事一夕的窺探視線。 老實點不好嗎。古館的言詞明顯否定那一位的說法,幾位情報組組員不住地瞥睹看似充耳不聞的組長,擔心他們前線的同事會越線觸礁。我也想啊。青年撇頭注視自樹隙晃蕩的錯落光影,不情不願地道。K,這是任性了喔。古館說著,伸手拈去對方髮梢上的細小花葉。好嘛。那一位答話後又沉默半晌,最後悶悶地說:我不想讓他和那個女人打交道,明明就是我的──啪──啊。 畫面裡的對話還在繼續,但隨著Waterman鋼筆從面不改色的L指間失手摔掉,終於輪得情報組組員各個坐姿端正目不斜視地摁死當下升起的任一情緒,包括用攝像頭捕捉到組長瞬間動搖的西條恭佑在內。 |